三峡人物
大水来了
发布时间:2010-01-26 23:21:00

 

“大水来了!”,这充满了惧怖的无助的呼喊,数千年间,已经刻入中国人的生活体验。

“大水来了!”的呼喊,之所以满含着惧怖,不在于来水量的大小,而在于这来水会越出它原有的通路,冲向田地、冲向房屋,造成财富与生命顷刻间的丧失。这呼喊本应已成为过去,因为,在没有钢筋、没有水泥、没有巨型“气锤”“怪手”、没有卫星云图测绘与准确的天气预报的年代,人仅靠自身柔弱的手臂,靠搬石运沙,自然难于与洪水较量。问题是,时至今日,面对着即将漫堤的大水的,依然是一排排站在江边、靠柔弱的手臂搬石运沙“英勇无畏地抗洪”的人。中国是一个有原子弹和运载火箭的国家,还正在建着据称是世界上规模一流、技术水准一流的三峡水利工程;也是一个不但有着统一运作的政府,还有着集中的计划经济的国家;为什么它的人民,没能安享发达的科学技术与高效能的政治体系所带来的安宁,却在大水来临之际,“几十万军民上阵奋战”?

更为费解的是,“大水来了!”的惧怖呼喊,本来自黄河,这养育了汉人先祖、孕育了汉文明、同时也是世上少有的险峻复杂、难于驾驭的河。到了1998年,在全中国从南到北普降大雨、各地险情频乃的时刻,惟独不见关于黄河泛滥报告。为什么?原来这条中国第二大河所遭受的,已是更大的摧折:她差不多已经成了全年一半以上时间干涸的“季节性河流”;而到了下个世纪初,将不再有涓滴入海。

长江呢?

这本是一条可称之为上天丰厚赐予的美丽大江,清代中叶之前从来不见洪灾。这不难理解,因为沿江的几大湖泊,包括未曾筑起荆江大堤前的古云梦泽,都是天然的泄洪通道。生活在那里的人民,洪水来了驾船就走,洪水落了再回来,以特定形态在这河网地带生存。明代首揆张居正为了造田,筑起荆江大堤,堵住了北去的通路;本世纪、特别是50年代以来,不断地对洞庭湖、鄱阳湖围垦,大大缩小了水网的泄洪能力。再加上几乎没有间断过的对上游及沿岸森林的砍伐,包括无止境的沿江开山造田,造成难于遏止的水土流失。三、四十年前还有白鳍豚与中华鲟游弋其间的清澈江水,如今已成了一条携带着泥沙与工业、生活废料的肮脏的混水河。她迫切需要的,本是她所养育的人的反思与忏悔,是他们随着全人类自省的大潮,对这母亲般的大河的理解与呵护,并尽量还她以本来面目。没想到的是,以毛泽东的“斗争哲学”和邓小平的“致富哲学”双重造就的一批当代官员,蛮横又贪婪。当握在他们手中的,是从前不曾达到过的权力、金钱和技术手段时,对她更大规模的攫取与摧残开始了——大江中段185米高的三峡大坝正日夜赶工,而就在这时,洪水到来了。

应该说,今年长江的洪水算不上百年不遇。但是,正如1981(上游四川省)、1991(下游支流华东诸省)和1996(中游支流湖南)等年份一样,中等洪水却造成了大损害。如果中国的决策人,包括地方官吏和普通百姓,在过去的几十年、十几年甚至几年中,对他们世代傍依着的河流多一点怜惜敬畏而少一点搜刮榨取;多一点务实态度和科学精神而少一点以捞取政治名头和钱财为目的的“雄心勃勃”——比方说,不仅以比较坚固的材料加固沿江堤坝,还采用专家建议,不惮烦难疏通河床,修建分流工程,从而使其堤坝的坚固与河道的通畅符合一般的防洪标准(农业地区50年一遇,城市50—100年一遇),本不用如目前这样“千军万马上阵”。把钱大把花在显示“优越的社会主义制度无所不能”的巨型工程上(三峡工程总预算不少于人民币6000亿,今年一年就需要300亿),终使得整条大江包括她的支流水系,在有限的动荡的面前如此脆弱与张皇。

我们是有着大江大河、从来靠天吃饭的农业古国。对水——河流、湖泊、海洋,以及包括森林、矿业、鸟兽昆虫等整体环境的认识,却并非如眼下一些因持“爱国主义”而提出“回归东方”者所言,以为古代中国人因自觉地尊奉“天人合一”,坚持“人与自然和谐共处”,于是早于现代人数千年就已具有环境意识。固然,在古代中国,有令人叹服的对自然规律的探索与论述,也有诸如切莫“竭泽而鱼”的环境告戒,但这并不意味着“东方哲理”的超前性,只能是,远古农人或出于畏惧而不敢自行其是;或因生活方式的简约而不曾滥取;以及——应该说是最重要的——尚未具有大规模破坏环境的人口数量和技术手段。

目前,全世界都在关注中国,看中国军民如何以原始的方式与洪水搏斗。这样的搏斗虽然经当局“媒体”的宣传而幻化为据说是无所不能的勇气、责任、牺牲等高尚品德,却拦不住以原始材料筑就的、年久失修不堪重负的老堤,在洪水的浸泡下颓然崩塌。有组织的驰援已经持续了相当的时日,但只推说天灾而不分析人祸,只报“精神”却不报实情,很难不给人受拨弄、被灌输的感觉。至于那些富有的、安居乐业的,近代以来一直心向祖国、热肠古道的境外华人,“家乡”洪灾年复一年的重复,哪怕最打动人的场景,已如产业化的乞丐,难于引起关注;更何况,谁知道呢,当飞弹正瞄着自己的家园、当眼见落难的印尼姐妹最需要“强大的祖国”作后盾时,等到的只有冷漠,他们还会怀有如过去上百、数十年间那样的信赖与热诚吗?

为作为一名不愿靠自我欺骗而盲目自尊与乐观的中国人,应该老实承认,入夏以来,人们看到的,不是大自然在这一方土地上的肆虐,而是她不但不具环境意识,还蛮横地压制不同意见的政权的决策失误。